郭松民 | 评《热辣滚烫》:“就像啤酒里被撒了一泡尿”-j9九游会真人
01
近日,由贾玲执导并主演的电影《热辣滚烫》大热。
《热辣滚烫》不是原创电影,而是翻拍10年前的日本电影《百元之恋》,导演武正晴,主演安藤樱。
翻拍,是向一部电影致敬的最高形式!
但是,如果有人因此指责贾玲“精日”,我则不赞成,因为这仍然是属于正常文化交流的范畴。
不过,既然是翻拍,也就有了对两部电影进行比较的可能性,有比较才能有鉴别,知得失。
这里还要顺便说一句,目前中国影坛翻拍片太多、太滥(网上有详细的影单),这会不会对原创构成冲击?值得考虑。但这是另外一个话题,这里就不展开了。
02
先说《百元之恋》。
《百元之恋》,反映的主要是日本的一种青年亚文化——“丧”。
什么是“丧”?
日本学者大前研一将“丧”归结为“低欲望”。2016年,大前研一出版了《低欲望社会》一书,引起关注。
在书中,大前研一列举了日本作为低欲望社会的一些现象:
“不花钱的不止高龄者,年轻人的消费意愿也变低了。不买房不买车,结婚要花钱所以也不想结了,这就是现在日本年轻人的实际状况。”
“新进员工中几乎没有人的未来目标是当上社长。大部分人都表示不想升到课长以上的职位,跟我经历的年代相差非常大。”
1948年,日本小说家太宰治出版了小说《人间失格》(又名《丧失了做人的资格》),男主人公大庭叶藏从青少年到中年,为了逃避现实而不断沉沦,经历自我放逐、酗酒、用药物麻痹自己、自杀……,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。
多年以来,这本小说在日本持续畅销,也反映出“丧文化”在日本的持续蔓延。
“丧”,主要表现为陷入颓废、绝望、悲观等情绪中不能自拔。
许多日本年轻人拒绝社交,长时间不与他人交流,成为“御宅族”“蛰居族”,这就是很典型的“丧”。
在我看来,“丧”,就是“将死未死”,是对死的模拟,是死前阶段。这个阶段,当然没什么欲望,尽管还有一口气。
“丧文化”在日本流行,根本原因,在于日本是一个半封建、半资本主义的国家,青年受到资本与封建等级制的双重压迫,看不到任何希望,加上日本自古以来缺乏革命传统,并且对死有莫名崇拜,于是,就形成了独特的“丧文化”。
03
《百元之恋》中,安藤樱饰演的女主角一子小姐就很“丧”。
一子,这个名字相当随便。一子的妹妹叫二三子(早织 饰)。
这就好比一个中国家庭,生了两个女儿,父母无心给她们起一个好听的名字,大女儿就叫大丫,小女儿就叫二丫。
一子32岁了,还是处子之身。她百无聊赖,无心帮助母亲打理自家的料理店,整日玩游戏虐杀小外甥。妹妹二三子离婚后回到娘家,看不惯姐姐的作风,为此两姐妹甚至大打出手,自感不被家人所容的一子搬了出去,因为愿意彻夜值班,所以就被日常光顾的“百元超市”聘用,当了收银员。
“百元之恋”的“百元”就来源于于此。日元的百元,折合人民币不到五元,这就是一子对自己的估价,真是“丧”到了极致。
一子的日子,本来就可以这样过下去,但她居然被一个龌龊的同事在酒后强奸了。事发之时,一子只能喊“疼!疼……”,却没有力气反抗。
被强奸了,警察也懒得管,这成了一子学拳击的一个契机。
这个梗,虽然有点老,但非常具有冲击力。
考虑到日本是一个根深蒂固的男权社会,就连左翼阵营里的“马克思主义大叔”都习惯于对女性颐指气使。日本女性在受到阶级压迫的同时,还会受到性别压迫,遭受性侵、性骚扰的情况非常普遍,这样的设置是合理的。
一子在“百元超市”工作,有一个老妇人斋藤佳子经常从后门进来讨要临期食品。店长说,斋藤以前也是店员,因为偷东西被解聘,叮嘱一子不要给她任何东西。
一子根本不听,每天都把撤下货架的临期食品包好交给斋藤,有一天终于被发现了,店长勃然大怒并要动手打人,却被一子用闪电般的出拳击倒在地。
一子被炒鱿鱼,没有人再帮助斋藤了,斋藤索性掏出一把可笑的剖鱼刀冲击店里“零元购”了。
日本女人,看起来很温顺,但反抗起来,也很凶猛。
一子回到家里,看到小外甥还是像从前那样因为在学校里受到霸凌而情绪低落,于是就教他打拳,并说,“每天练500次,10天以后打回去。”
这两个细节非常重要,因为树立了一子的人设:虽然丧,但善良,有同情心,有正义感。
奇怪的是,贾玲在翻拍时,却把这两个至关重要的细节给删去了。
《热》的女主角杜乐莹(贾玲 饰)只关心自己,不关心他人,真是如广告中所说的“爱自己,为自己而活”了。
绕开来说一句,在中国,“爱自己,为自己而活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理直气壮,还要大张旗鼓地宣传?难道中国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还不够多吗?
一子学会了拳击,参加了一场失败的比赛,被打得鼻青脸肿,满脸是血。可有什么用呢?生活依旧看不到希望。
但对一子来说,最大变化,是她不像以前那么丧了。
比赛结束,她的前男友、渣男狩野(新井浩文 饰)来接她,一子拉着他的手,边走边说,“好想赢一次……”
丧,就是低欲望,无欲望,现在她想赢了,这就是变化。
《百元之恋》,庶几算是励志片。励志片,却没有鸡汤臭味,殊为难得。
04
现在说说《热辣滚烫》。
很多女权主义者推崇《热》,说是一场“不需自证的女性主义的胜利”,这很令人费解。
如果说,《百》的确有一种女性主义的视角,突出强调了男性之恶对女性的伤害——以强奸最为酷烈——的话,那么《热》则叠加了三倍的女性之恶。
杜乐莹受到的伤害,主要来自女性。
在《热》中,导演贾玲增加了两个《百》中没有的人物,一个是闺蜜莉莉(李雪琴 饰),另一个是表妹豆豆(杨紫 饰),并对妹妹杜乐丹的性格做了重大改写。
这三个人,都无耻之尤,达到了女性之恶的极致。
做为生活中应该最为信任的闺蜜,莉莉不仅撬走了乐莹的男友,还要她在自己结婚时当伴娘,“要不然别人都会说我是第三者。”
这简直就是黄四郎(姜文电影《让子弹飞》中的人物)说的“杀人诛心”,端一盘大粪给人吃,还要人边吃边称赞是美味。
电视台实习编导豆豆表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,实际上心机极重,她用放长线钓大鱼的方式,为表姐杜乐莹挖了一个大坑,在节目中把她塑造成了一个当面辱骂母亲的恶女,在最后时刻,她还要表姐配合她演戏。
豆豆只在乎节目大火,只在乎自己转正,但对表姐受到的伤害,却毫不在意。
在《百元之恋》中,妹妹二三子看不惯一子姐姐宅在家里抽烟打游戏,不干活,由此和她发生冲突,这还属于正常的家庭纠纷。
但在《热辣滚烫》中,妹妹杜乐丹的恶更上层楼,她处心积虑地要劫取姐姐的房子,为此不惜恶言相向,大打出手。
这三个女性,莉莉、豆豆、乐丹,其实都相当概念化、脸谱化,像是从春晚小品中走出来的,共同特点是极其自私、冷漠,同时厚颜无耻地对被自己伤害的人做道德绑架。
尽管这样的极品人物,生活当中不是没有,但如此雷同形象,一望而知是导演贾玲臆造出来。
试想,如果贾导是男性的话,恐怕难免会被抨击“对女性满满地恶意”吧?
05
在《热》中,杜乐莹一点也不“丧”,而是充满欲望。
她大学毕业,父母双全,家里开着小超市,虽然好吃懒做,但还是交了个男朋友,最重要的,她还有一套房子,是姥姥留给她的遗产。
乐莹的最大困扰,就是太胖,她之所以要去学打拳,无非是想以此减肥。
问题在于,乐莹虽胖,却并不影响她帮助母亲打理小超市,也不影响她在烧烤店当服务员,甚至不影响她找男朋友,为什么一定减肥呢?
贾玲在花絮里回答说:“没有为什么,只是想成为更好的自己。”
那么,为什么瘦的贾玲就“更好”,胖的贾玲就不够好呢?
为什么女人瘦了就好,胖了就不好呢?
《热》中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,杜乐莹小姐也没有像一子小姐那样,有被强奸的痛苦经历。
一般来说,只有当身体成为追求目标的障碍时,改变身体才具有追求主体性与自我实现的意义,但在《热》中,不存在这样的情景,贾玲把自己原本比较圆胖的身体,当成了问题本身,所以,她所传递的,当然是身材焦虑。
其实,真正的理由是外在于银幕的。它是资本按照自己追求利润的需要(健身、美容、化妆等是利润巨大的产业),男性按照自己审美、欲望的需要(即女性要成为合适的“性客体”)制造出来,并强加给女性的,贾玲只是把资本与男性建构的标准内化了,并通过自己减肥100斤的实际行动,最终在银幕上将其呈现出来而已。
《热》到了后半部分,拳击手杜乐莹从更衣室里出来,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向拳击台。她从走廊的镜子里,看到了当初肥胖的自己,而肥胖的杜乐莹,也向减肥成功杜乐莹伸出了赞许的大拇指。
这一组镜头,再清楚不过地呈现了《热》的主题。
影片到了这里,就可以结束了,后面的全是多余。
《百元之恋》是现实主义的,对现实进行了暴露与批判(尽管谈不上深刻)。
导演武正晴知道,导致“丧文化”的大环境没有任何改变,所以他不可能给一子小姐一个美好的结局,索性也就不给了。
但《热辣滚烫》则对资本和男权做出了开门迎客的姿态,把不幸的原因归结为肥胖的身体,献媚于现实,并制造了幻想。
06
在《热》最后的彩蛋中,减肥成功的贾玲,一袭白裙,长发飘飘,站在海边做回眸一笑百媚生状,她是在预期,银幕下有无数男性在凝视吗?
海边的贾玲,已不再是那位喜庆、一笑两个酒窝,又萌又开心的中国贾玲了,而是泯然众人,和都市中那些不肯承认青春已逝,靠浓妆遮蔽层层叠叠的鱼尾纹、法令纹的中年妇人毫无区别了——这也许可以算是贾玲的成功,但又何尝不是资本与男性的审美标准对女性身体的强行修改、重塑,乃至摧残呢?
当年,好莱坞的派拉蒙公司把海明威小说《永别了,武器》改编成电影,海明威看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拂袖而去。
他说,“这样改编,就像啤酒里被撒了一泡尿。”
看过《百元之恋》,再看《热辣滚烫》,我的感觉同样如此!